2013年8月11日 星期日

學生宿舍

  悼,已經拆除的台大女七舍,我此生住過最破舊卻想念的地方。

  年初有一次北上,借住我妹的師大學一舍。
  到哪裡的宿舍都是這麼個樣,離開幾年還是感覺很熟悉,再怎麼樂觀都不能稱之乾淨的廁所,洗衣台永遠有泡麵渣;骯髒的灰色脫水機總是因為工作的劇烈搖晃而站立得有些歪斜;牆面桌面床邊,是各種不同黏膠緊貼又被撕去(或嘗試撕去)的痕跡;每具衣櫃都有某些不對勁,有的打不開、有的關不上、有的抽屜不翼而飛。


  台大女七舍位於社科法學院區,興建於民國47年,和父母同樣年代。從我97年畢業之後不久,女七舍就結束他50年的使命,不像女八女九經過大幅整修,還繼續容納著新的孩子。
  我大四那年曾擔任女七生治會總幹事(因為想逃離原本的室友,而且大家對宿舍事務都蠻冷漠,所以算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當上了),當時學校大概還在決定女七存廢,也謠傳即將進行整修,因此曾還收到學妹寫來的信,抱怨宿舍有多糟糕,真是字字血淚,說她家人幫他搬宿舍的那天,媽媽看到女七舍的狀況,還驚訝地哭了,心疼寶貝女兒住在這種陰森老舊的地方。
  事實上女七舍確實狀況很不好,每到雨季,一樓的馬桶水位也會跟著上漲,幾乎無法使用,住一樓的舍胞只能到自修室上廁所;水泥鋪的走廊凹凸不平;設備老舊,床鋪、衣櫥損壞,幾乎沒有更新,牆角床底,是年積月累的灰塵,可能藏有有不知哪屆學姊留下來的一邊拖鞋、不明的布狀物、木乃伊化的昆蟲屍體,甭提衛浴設施缺乏維護,只有令人作嘔能夠形容。

  儘管如此,那是我居住了三年的地方,是適應甚至喜愛的,現在閉上眼睛,彷彿都還能夠感覺從大門踏進七舍的氣息、聲音還有光影。
  女七沉靜而且幽暗,走廊經常不開燈,從豔陽中踏進宿舍,會有一秒不適應,空氣飄著洗衣乳與烘乾機的味道,總有洗衣機翻攪衣服的運轉聲,有慵懶而放鬆的步調。
  舊宿舍和70年代之後常見的宿舍格局不太一樣,女七最早是八人房(我們那時已經改成六人住),所以每個房間都有四組木造上下鋪,神奇的是沒有通往上鋪的梯子,只靠書桌椅和床柱上的踩腳樁爬上去;衣櫃也是上下鋪,嵌在床鋪和牆壁之間,這對女生倒是非常便利,在床上就可以換衣服,衣櫃容量也很大,幾乎可以睡一個人在裡面;大家幾乎都吊掛起窗簾或布巾,把自己的床鋪和衣櫃圍成隱蔽的小空間。
  書桌則是一般常見那種辦公桌,能夠隨心所欲地擺放,不像現在的宿舍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因此也有學姐或早入宿的室友,索性劃界為王,拿四層櫃和巧拼築巢。  
  房內還另有門通往每兩個寢室之間夾著共用的衛浴間,有蹲與坐廁所各一和兩間淋浴間,也因此住戶們必須自己打掃衛浴設備還有處理垃圾,不愧是社科學院,在女七舍的廁所清潔上,很恰切地可以實證公共財和搭便車的理論,人們因為怕髒而生活在髒之中,是件多諷刺的事情。

  對我這種輕微睡眠障礙者,住宿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必須帶耳塞隔絕拖鞋、房門開關、翻書、鍵盤、滑鼠的敲擊聲,才得以逼近入睡。
  能當好室友跟能當好朋友是兩回事,好室友該是謹慎、沉默、禮貌的,不拘小節的當室友太髒、爽朗健談的當室友太吵。寢室裡就該有寢室的心照不宣,我們共同生活但是僅僅分享這空間裡的吃喝拉撒睡,我們看慣彼此素顏、激凸、亂掛的內衣褲,但是我們對彼此的軟弱、煩惱、混亂視若無睹,在宿舍裡頭,過日子本身是最重要的事。

  謝謝曾與我同住過的好室友們,在最糟的日子裡頭,他們陪伴了我,卻從不過問太多。
  他們或許知道我家裡發生了甚麼所以哭、我分手了所以總是窩在寢室沒去約會,但是們一字不問,沒有刺探的安慰擾人,他們一切如常,看韓國綜藝節目哈哈大笑;但是當我為了省錢整個禮拜只吃自己煮的青菜豆腐麵時們會拖我去吃頓康迪;如果拿汀洲街的紅豆餅當晚餐,會有人責備我吃得不營養;父親過世之後,沒有家人參與的大學畢業典禮,是室友捐出的花束、帶著相機幫我拍照。
  他們是知道溫柔的人。
  原來在那段離家背景的日子裡,我們不知不覺成為了彼此的家人。

  未來,我還是偶爾會想起那個地方,陰暗老舊卻溫暖自在的宿舍,女孩子們汲著室內拖鞋、穿著絕不可能走出門的高中運動褲,在洗衣台一邊搓內衣一邊做抬腿運動,打開脫水機蓋子發出刺耳的聲音,好像整個青春的困擾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戛然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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