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0日 星期六

外婆(1)

  人生有印象以來第一次被阿罵緊緊擁抱的時刻,是那年,陪某個前男友和他的家人去他外婆的壽宴,那時和他剛交往不久,也沒甚麼婚嫁的打算,不過就是碰巧跟著去了。他外婆在高雄楠梓獨居著,住一幢有年歲的透天厝,房子裡頭收拾得乾乾淨淨,看得出老人家過的節儉但還硬朗。
  用餐結束後,與外婆道別,外婆逐一抱了孫子們,前男友的表弟表妹、然後是他,接著相當自然地也擁抱了站在旁邊的我,她緊緊地抱了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孩子,完全沒有猶豫、毫不客套地,甚至能感覺老人的乳房貼靠在我胸腹之間的柔軟,與溫暖。
  那一刻,我眼角發酸。

  我未曾有過類似的記憶。
  父親的母親,我的內嬤,很早就過世了,比我出生那年還更早以前。內嬤的記憶只能從旁聽大人聊天中拼湊,我熟稔的只有那張神明廳裡擺著的黑白頭像,那是一位有與父親、姑伯們擁有相同面模的中年婦人。
  父親不是易哭的人,我僅一遭見他哭,是一次全家晚餐,忘了聊些甚麼,講起內嬤不過幾句,他就哽咽不能自己。因此我猜想內嬤必是個全然的母親,在她面前或許是我父親唯一能夠表現脆弱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已經永遠不存在了,那個懷抱從未、也不再可能容納父親甚或我們了。

  因此我唯一稱呼阿罵的,就只有外婆了。
  外婆八十七歲了,除了牙齒不好、腳跌過幾次裝了人工關節,因而略有點腿腳不便之外,尚稱健康。
  外公三年前過世,去世之前臥床蠻長一段時間,因為插管,口不能言、也不能進食,就只是將著一口氣不斷。父親走之前幾個月,才感嘆外公的狀況恐怕來日無多,諷刺的是,當時的父親怎地沒料到,外公還比他自己多活了兩年餘。

  外婆和外公感情是很好的,外公住在台中醫院療養的日子,外婆每天都從台中公園附近的家走路去探望他。外婆家的樓梯又直又陡,一次要去探病行前,外婆在家摔傷了髖關節,開刀後住院修養時,外婆念念不忘的,都是擔心老伴有好幾天見不到她了。
  外婆和外公感情是很好的,唯有這點是無庸置疑的。
  但我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我是否曾經得到過一個來自於她,給予外孫女的疼愛的擁抱,與她的相處總是客套而空虛。直到長大之後,我才知道別人的爺爺奶奶不總是這樣,有些朋友因為祖父母過世而鎮日抑鬱,祖孫親情深厚如斯,於我是簡直難以想像的事情。

  母親娘家在臺中從前的市中心,有臺中最出名的太陽堂、遠東百貨、財神百貨、龍心百貨、服飾店、鞋店、表店、大藥局,外公在自由路最好的地段上,開一間文具店,不過文具店我是沒有記憶的,它在我出生後幾個月結束營業,從此外公外婆把金店面出租給服飾店,最好的時候一個月有將近二十萬的租金,而現在連十分之一的行情都不可得了。

  還記得小時候去外婆家,自由路上總有各種商店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只有除夕那晚例外,當時以為只有團圓飯的力量能讓市區明晃的霓虹燈熄滅、把人群與車馬驅逐,現在看來時代的力量大的多,城市更迭隨我成長,如今中區只剩下頹敗的氣味了,最多的是閉緊的鐵門和拆了一半的招牌。
  我一直很害怕老舊街弄間獨有的臭味,那種沒有辦法具體形容由甚麼所組成的氣味,或許是來自使用過久的空調設備、遭蟲蠹的木製裝潢,騎樓下曾經佈滿人的體味和汗味、小吃店油煙味,那些味道竟然沒有隨著人散店離而煙消,而是吸附在了牆面上,時間過去過去,風化成讓人難堪的汙漬斑斑。
  外婆家便充斥了那樣的臭味與髒汙,難得回去探望她時,在那幢五十年的老透天厝裡,空氣的色度好像都暗了幾分。外婆跟她的房子一同享受過甚好甚驕傲的年歲,於是她們幾乎沒有察覺這種姿態已成了被遺忘的,不知不覺中人潮從蜂擁變成走避了,她們還是頑固著用相同的驕傲過活。

  關於母親的家族,發生過那麼多事情,外婆在其中擔任要角,太多人怨懟過她,但又對她的一舉一動耿耿於懷。關於她與她的房子,是我母親的來處,因此也是我的來處,而我正想從她與她的房子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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